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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磐丨微博女权的前世今生:从“政治正确”到“商业正确

2020-06-16 15:34   来源: 互联网

最近,关于微博女权“阵营分裂”的讨论很多。涉及的事件首先是博主“恩和”对网红“Papi酱”生育后形象憔悴、孩子随父姓进行评价,以及围绕这一条微博进行的女权和反女权的网友之间、以及疑似营销操作的攻防大战。之后则是围绕真名为宋一鑫的博主“暴烈甜心小鳄鱼毛毛”指责性健康科普作家“女王易衡”“支持代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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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致的名誉侵权诉讼的讨论。在此之前,女权账号之间的分歧也一直存在,一些账号批评另一些账号用虚构事实甚至造谣的方式来炒作议题,更突出的批评是,很多2017年以后的新兴女权账号的讨论,涉及了对穷人、残障人士、多元性别群体的歧视,而近期则越来越集中于攻击已婚或计划结婚的女性。作出如此批评的用户,则被对方以及拥护者批评为高高在上的“学院女权”、“温和女权”或“平权派”,以凸显与己方作为不妥协的“极端”与“激进”女权主义者的区别。更有甚者,MeToo中的一些当事人,也因为在女权观点上与“极端女权”有分歧而遭遇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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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因为近期反映美国第二波女权运动的历史剧《美国夫人》的热播,相关的分歧,也被类比为剧中政治保守派女政客与女权主义阵营之间的分歧。

《美国夫人》海报

这些争议被高度关注说明女人之间的分歧总是太容易被看到。笔者并不认为微博上的所谓女权争论与“割席”(这个措辞来源于自我认同为“激进女权”的用户)有“理论分流”或“政策之争”的意义,而认为这是女权用户群体扩大,需求多元和内容生产主体分化的结果。争议与批评是女权主义的常态,但今天的一部分微博用户却将批评与“割席”甚至“分裂”等同,这恰恰意味着社交媒体上的女权讨论对她们而言,区分盟友与敌人事关重大。理解这一现象,必须结合微博平台的管理政策和商业策略变化导致的用户结构变迁,以及女权议题在微博上的发展脉络来综合分析。

曾经的微博:男流(manstream)就是主流(mainstream)

性别平等从边缘议题到成为微博的主流议题,这个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从2009年开始,新浪微博就是公共事件发生的主要互联网平台,其发展的过程,也是监管和商业逻辑不断向技术革新带来的社会空间渗透的过程。

2009年8月,在四家新闻门户网站中,新浪率先推出“新浪微博”内测版。为了能够将此前社群网站经营在名人博客上的理念和新浪公司的资源优势成功转化到新项目,新浪微博借鉴之前博客的成功经验,大量拉拢名人用户(这些人通常也是市场化传统媒体平台上的意见领袖)和拥有话语权的传统媒体记者。这一策略是成功的,到2011年,新浪微博的用户即已经过亿。

尽管没有新闻“守门人”,但微博的技术设定与“大V”为核心的商业发展战略,还是让微博的意见场域充分精英化了。名人用户在公众中间的认受性,也多来自于传统媒体平台,“大V”与市场化媒体新闻记者之前本已存在的关系网络,因为微博提供的互动机会而进一步强化了;微博上公共事件中的意见领袖,与市场化媒体构筑的舆论空间中的结构高度相似,新浪微博很快成为男性知识精英设置事件议程并引发新闻机构跟进的舆情热点事件的高发平台。

此时,妇女权利议题在微博与传统媒体上一样,是边缘的存在。女性的意见领袖也并不讨论性别问题。因此,当年尽管主流媒体报道过有着全国影响的一些性侵害事件,在微博上的讨论要么是争议性的,讨论往往强化了“强奸迷思”;要么不被关注。

2011年进驻微博的两家妇女公益传播组织“女权之声”和新媒体女性,在2016年之前,粉丝量都不过数万。在2013年之前,微博的女权圈子基本上都能“混个脸熟”,因为这些博主多数在媒体、公益和学术领域,在21世纪的最初十年,她们多多少少都通过社会性别学科和公益网络建立某种联系。

最初微博女权讨论质量不低,但很难“出圈”。譬如2011年底,尽管同城的传统媒体进行了报道,广州妇女组织举办的日军性暴力历史图片展在微博上的文图直播却转发者甚少。而唯一引起“热议”的一条,是因为当时的电视评论节目主持人马志海—作为媒体“大V”的一员——质疑不应该将日军的暴力展示为“性暴力”。2012年出现的青年权行动派尽管被当时仍然繁荣的地方性市场化媒体大规模地报道,可是在微博上影响并不大。即便她们也曾经为了引发对反家暴立法的关注,发起贴图行动“裸胸反家暴”,仍然无法获得主流微博用户大面积的关注。真正在微博上“火”的,是2012年上海女权主义者的“我可以骚你不能扰”,这一事件带来的是关注与争议,而非主流网友的支持;当然更加“出圈”并赢得大量支持的,是叶海燕的“校长开房找我”。今天的微博用户恐怕很难想象,当初模仿叶海燕贴出类似举牌照片的微博用户中,有不少是穿制服的公职人员。当然叶也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从男性的微博到女性的微博

2013年网络净化行动展开,网络水军公司被查处以及“薛蛮子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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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大V”成为治理的主要目标之一,以他们为主的舆论平台新浪微博也遭遇了商业危机。为了实现其商业目标,回避政策风险,新浪公司内部也有充分的动力,淡化最初为平台聚拢人气的男性为主的意见领袖的声音。

2013年4月开始阿里公司与新浪微博形成了合作关系,推行“微博电商”等战略,让微博初步商业化。之后,为了巩固媒体属性价值,微博选择增设了一些新功能,如微博头条让用户可以发表长文章,而2014年推出的微博支付,让微博的内容生产者们可以得到读者打赏和付费阅读。随着新的市场策略见效,新浪微博股价上涨数倍。随着新浪微博商业化的成熟和高速发展,其他三家公司(腾讯网易搜狐)的微博关闭或实质上不再作为业务重点。新浪成为中国唯一的微博平台。

在网络治理之后,新浪的策略是“淡化公知声音,发展垂直内容。”即淡化时政和社会类信息,根据用户的不同兴趣点,细分出多个垂直内容板块,比如汽车、美食和旅游等。到2015年,微博开放运营有32个垂直领域。由于开始深耕和细分不同领域的用户,新浪转而培植粉丝规模更小的行业“中小V”。2016年前后,直播和视频成为移动互联网迅速增长的板块。新浪微博又以“网红”经济作为自己的重点。通过这一轮的布局,新浪强化了自身的媒体平台和轻度社交关系的特点取得了经济上的成功。

新浪的商业转型,带来的另一个重要的副效应,就是作为内容消费者和广告用户的女性用户的崛起,尤其是在大学年龄段的、有一定消费力的女性用户的增加。企鹅智酷面向全国8373名网民按照中国网民人口特征进行抽样调查的结果表明,新浪微博忠实用户和新增用户中女性(54.9%)和出生于1990后和2000后群体(58.8%)占比较高,而在微博流失用户中男性高知群体占比较高。根据微博数据中心提供的2014年到2016年微博用户发展报告,这3年中,随着电商、购物和娱乐功能的完善,微博商业化发展的过程就是女性用户增长的过程。女性也更愿意使用微博支付(占56.1%)。

在从公共论坛转向更多元的娱乐和资讯平台的过程中,新浪微博发展出对自己有利的商业模式。作为“生产型消费者”(prosumer,即“producer 生产者”和“consumer消费者”的合成)的新浪用户,可能获取更多元和“专业”的信息,也可能因为自己生产的内容得到物质回馈(打赏和付费订阅),付费阅读中得到收益的男性占比84%,而女性占付费阅读用户的近六成,也占付费会员用户中的六成。新浪官方数据表明,会员用户的活跃度大大超过普通用户。

2018年,在将微博转亏为盈居功至伟的“垂直领域”经营,已经拓展到60个;其中美妆与时尚领域最具影响力,拥有总共4.2亿兴趣用户,其用户画像为:女性75%,90后56%,高学历79%,单身73%。并非仅仅在美妆与时尚领域,综艺与剧集的兴趣用户,也都有超过7成为女性。2015年的微博话题报告显示,就新闻类话题进行讨论的,68%为女性,包括天津港大火69.3%和胜利日阅兵70.2%。尽管微博的性别结构看起来变化不大,但在公知被退隐之后,女性用户始终是最愿意花钱也是最活跃的,这才是微博“渐渐女权”的原因。考虑到各平台都积极探测用户画像,力求鼓励生产和推荐用户欢迎的内容来开发商业价值,当女性成为内容的主要消费者,她们对于微博平台商业收益越来越有影响,其内容需求也必然通过用户调研和算法机制,反馈到平台的策略调整中。

女性用户对于微博商业利益的影响,从一件事上可以窥知端倪。

2018年11月,王思聪在新浪微博,针对IG夺冠用微博工具进行抽奖,参与用户的男女比例为1:1.2,而获奖的比例则是1:112 。此事引起网民问责新浪官方。而新浪CEO王高飞的回复是,系统需要辨识机器人账号,因此,只转发不评论、不发原创以及图片的账号都可能被认为是机器人账号而被降权。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正是新浪女性用户积极的数字劳动,堆积起新浪高达2亿的日活用户数——主要是女性在撑起微博的天空。

从周国平到弯弯_2016:女权浪潮的到来

2015到2016年是微博女权的转折期,此前女权机构与个人账户已经感觉到暗流涌动中的结构转型。在男性公知带动的公共讨论遇到新的政策环境,无论是社交媒体还是传统新闻机构,都在吸收更加多元的公共议题。早期公知微博与传统媒体联动而产生的传播机制,女权机构账号也开始被纳入。2014年新媒体女性在微博独家首发的女德馆卧底报道带来了《南方周末》和《环球时报》等主流媒体的跟进,其厦大性骚扰案报道也设定了主流新闻机构和新闻门户的报道议程,2015年“新媒体女性”对地方政府将人口贩运受害者、乡村女教师郜艳敏作为“道德模范”的做法发表批评文章后,被澎湃新闻转载,引发全国新闻机构重新采访郜艳敏事件,并影响了当年刑法修正案九中相关法条的公众意见。

女权舆论的第一次涨潮发生在2015年1月12日上午,作家周国平发了一条微博:“……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这条赞美“女性美”的微博在被恼怒的作者删除之前(周认为遭遇了水军),在很短的时间里收到了约5000条评论,大多数是女网友的反唇相讥。

在此之后,若干倡议性别平等、反对性别歧视和性别暴力的互联网事件在微博相继发生:2015年是春晚性别歧视内容在微博上受到女性网友广泛的吐槽,女权公益账号“新媒体女性”和“女权之声”相继进行批评,女权之声的批评与组织下,引发网友寄信广电部门要求停播歧视性节目。2016年则是女网友的呼声体现在微博运营数据上的拐点。2016年女网友“弯弯_2016”在北京商务酒店被攻击事件,以阅读数27.8亿,讨论数283万的数据高居当年话题榜首,而此话题女性用户参与占68.6%,并进入了当年的微博话题报告。同一年妇女节期间的性别平等倡导活动“反三七过三八”超过1.1亿阅读,动员大量年轻女网友贴图并在校园空间中实际干预女生节和推崇妇女节,并引发线上线下各类媒体的跟进,这一流量增长也被微博官方关注,并授予相关账号当年公益奖项。2017年的巫山童养媳马泮艳事件,持续是在微博上引发网友关注声援;到2018年数波微博曝光被性侵经历的“米兔”运动形成席卷之势,皆经由社交媒体延烧至机构媒体和自媒体账号,让反对性别歧视与暴力成为微博舆论不可忽视的主流声音。

弯弯事件是性别暴力成为“流量担当”的标志性事件,其进入了微博2016年上半年热门话题盘点报告,无疑让微博平台上的内容运营者看到了类似题材的“带流量”潜力。同样,新媒体女性的“反三七过三八”也让关注舆论场域的各方——微博平台、官方组织、媒体机构以及在社交媒体上提供各类产品和服务的账号,都开始了解微博平台上性别舆论的变化。2016年之前,《中国妇女报》微博一直用“与民同乐”的方式,报道女生节的“趣事”;而2017年三八节,它邀请一位作者写了一篇“反三七过三八”的文章,并在这一年开始积极经营其此前缺乏互动的社交媒体账号。一些商业机构,譬如海信手机,开始用宣传本企业高知女性的方式作宣传;而一些宣传企划业者也告诉笔者,“反三七过三八”时的女权舆论风暴,也是其说服公司进行“女权向”妇女节宣传的证据。

2015到2016年,同样是社交媒体上反女权舆论集结的拐点——此前,论敌是随机的,微博上的男性用户只有与女权用户发生论争的时候批评女权,譬如“何光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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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超生救国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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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出现专门的“女权黑”也在2015年左右。譬如,一直攻击不同的女权博主的账号“吐槽鬼”,其第一条批评女权的微博,出现在2015年女权公益账号评春晚节目中的性别歧视的微博获得上万转发之后。

反对者的集结,也与中美两个舆论场域的交流有关。在美国总统候选人初选期间,相关的讨论集中于问答社交平台“知乎”。随着美国“另类右翼”的动员,在批评民主党候选人桑德斯与希拉里•克林顿的同时,反“政治正确”、“白左”以及推崇共和党候选人川普,成为知乎上较为主流的意见。在这个舆论环境中,“中华田园女权”这个词,逐渐由知乎的批评而渗透到微博,成为常见的对微博女权的批评;知乎上也逐渐形成了常规批评微博女权的一些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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